《人间失格》里的主角常备“颓废”“懦弱”之类的词来形容,但对我来说,《人间失格》这本书本身跟这词是完全搭不上边的。这本小说不是单纯一个作者为惭愧自己的颓废懦弱而写的自传。若太宰描述的仅仅是一个慢慢步向毁灭的人,我肯定会开怀大哭,但《人间失格》不是一个会让人哭的小说。就像后记里的太宰问老板娘“你哭了吗?”时老板娘的答复一样——“不,与其说是哭,不如说……”。看完这本书,我只能盯着空气发闷闷的发呆。《人间失格》的启示悲惨的领人哭不出来,而悲惨的不是主人公的阴暗颓废,而是其背面的理想主义。
小说的主人公大庭叶藏绝不是一个罪人。
“在我过往的人生中,曾多次期望有人能杀了我,但却从未想过要杀人。因为面对可怕的对手,我反而只想着要如何让对方幸福。” 这是多么像甘地、耶稣、或者马丁路德•金会说的话啊——看我的书封面上印的字句,我是这么想的。直到读完这本书、读完叶藏全部的可耻的经历、在我脑海里面回响的感叹,并未变成对他的否定,而奇迹般的是比我的第一感想还强烈的肯定——他是一个像圣人一样的人。与其说是圣人,不如说是神吧。如果真的有神不小心掉入人间,一定不会像任何宗教里所描述的救世主那样圣洁、坚强、慈悲,而是像他这般这样阴暗、扭曲、脆弱。
神是无欲的。从儿童时代开始,叶藏便没有正常人的欲望,因此也以常人不同的方式看待世界。天桥是为了让人安全的跨越铁路。房间的窗帘是为了挡住阳光,让人可以安心的睡觉。每天的三餐是为了活下去。这些必要的东西,叶藏却无法理解。他无法理解东西的“实用性”,因为他缺少人类跟动物共有的最根本的执念、对于生存的欲望。在他父亲问他想要什么时,他无法回答、只是黯然的想:“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我快乐”。世俗的、对于“物”的欲望,在他个性里也完全欠缺。难道无欲是罪?
叶藏生平唯一的渴望的便是被人所爱、讨别人的欢心。他虽然永远不清楚自己要什么,却可以敏感的察觉到别人要什么,并次次受他自己深深厌恶的那“服务精神”的驱使去尽力满足别人。然而自己与常人的落差使得他自卑又自嫌。他为了别人而活,难道有错?
若是说他的罪在于以虚假的外表欺骗他人,以讨他们的喜爱,那这世上的无罪之人肯定只有最暴力而无社会性的囚犯。但凡是活在社会里的人,有谁没有过跟叶藏一样的念头?厌恶世俗的客套,笑容背后的恶意,但还是一脸无心的做着同样的事。和睦的人类社会只能建立在互相欺骗上。之中能开朗的活下去的人,不是笨到什么也察觉不到,就是聪明到学会了麻痹自己。叶藏卡在两者之间。他聪明得恰到坏处——看了清一切,却无法麻痹自己。
他说,“互相欺骗,却又能过着圣洁,开朗的生活,或是满怀自信度日的那些人,我实在无法理解。” 叶藏从未停止审视过自己和他人,从未原谅过人类的丑恶,虽然这样做让他上的体无完肤、“碰到棉花都会受伤”。明明心知肚明,却可以什么也不感受的活下去的人类对他来说是无法理解的。他一直欺人,却从未自欺,难道有错?
若是说叶藏的罪再于他对人类的不信,那他在娶了“信赖的天才”好子时应当得到救赎。但叶藏从那段婚姻中“得到的欢快未必如想象中来得大,但之后降临的悲哀,却大得超乎想象。” 在好子被侵犯之前,叶藏把自己的痛苦归于他不能相信、依赖人类的这个个人缺陷。这个信念同时也成了他对于世间、对于人类最后的希望——不是人类无可救药,错都在不正常的自己——他一直是这么想而活下来的。
当信赖天才好子的信赖被玷污时,他最后一丝希望也随之粉碎。世界已是一片没有指标的荒野。“难道信赖也是一种罪过吗?”
继那次事件之后,叶藏终于步向完全的毁灭。他没有反抗,所以才被关进了在精神病院里、变成了疯子。“不抵抗也是一种罪过吗?”
主角的一生叙述着世界上最悲惨的结局。他“失去了当人的资格”。悲剧里的一切不幸都应源自主角自身的缺陷,而叶藏的缺陷就在于他的完美。从小到大,他甚至从未直接加害过任何人、包括他最大的仇敌堀木和侵犯他老婆的商人。他的诸多恶行(吸毒、酗酒、嫖妓、犯法)的最大受害者往往都是他自己。他被所有身边的人所爱戴,却无比的憎恨自己。他说,“我的不幸,全是处于自己的罪恶,无从向人抗议……”虽然貌似的确如此,但没人能够答出到底是什么罪使他毁灭。他到底怎么改,才能脱离地狱?难道戒酒就好了吗?
残缺的人丑陋,试图迈向完美,接近完美的人却只能迈向毁灭。这是最精彩的悲剧。
太宰用书里老板娘的一句话结束这本小说。“我认识的小叶,个性率真,为人机灵,只要他不喝酒的话……不,就算喝了酒,他也是一个向神一样的好孩子。”叶藏丧失作为人类的资格,不是因为他卑贱,而是因为他像神一样高尚。整部作品描述了一个在现实中并不存在的纯粹的人类,因为太过纯粹,而被丑恶的人类社会扼杀。对于神来说,人间无疑是个地狱。
因此,《人间失格》描述的不是颓废的精神,而是极度的理想主义、因太过高尚而迎来破灭的理想主义。
在日本有人受《人间失格》的启发而自杀。读这本书之前,我只觉得荒唐,但现在我不是不能理解他们的感受。叶藏试了所有方法,但没有一个起效。要脱离人类的丑恶,似乎只有死这一条路,但他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自杀。在短文《候鸟》里,太宰治醉后说:“自杀的许可,就只授给完全沉溺在幸福之中的人。”只有活得愚昧、或活得无耻的人才能完全沉溺在幸福之中,而做不到至少其中一者的完人,活在地狱里连选择也死亡也不被允许、没有一条出路。无力的绝望。《人间失格》被评为黑暗到让人几乎不忍继续读下去,正是因为它包含了这样的启示。
这本巨作被视为太宰治的自传性小说,但是否真的如此呢?太宰治在后记里的第一句话便是“我不认识写下这份手札的疯子。”这句话可以信以为真。太宰治成功的麻痹了自己,作为人类活到了 39 岁。《人间失格》里将满 27 岁、少年白头的人不是他,而是他差一点成为的人、或许还是他期望成为的人。叶藏最终步向完全毁灭,但他始终没有闭上流血的眼睛。并不愚昧、也并不无耻、他的坚持里有种凄惨的尊严。太宰因为深知坚持下去的后果,而又没有那样的勇气,所以选择妥协。
在所谓“无赖派”作家里,太宰治最常在作品里对神祈愿。正是因为因为在心里埋葬着最绝对的理想论,所以才更加无法放过着世上的丑恶。
太宰治的遗书上写的不是普遍流传的“我写不出小说了”,而是“小说を书くのが嫌になった。”、直接翻译的意思是“我厌倦写小说了。”作家的工作、写作这一回事、不就是如同叶藏一样审视自己、审视社会吗?一改他其他第一人称作品的风格,《人间失格》的笔风赤裸而不留一丝情面。太宰作为一个作家,将自己的内脏残忍的抛开给世人、也给自己看。决定跟情人投河时,他或许只是想要闭上他的双眼。